我是一粒麦子,沉睡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。游客们总说我像琥珀一样美丽,却不知道我的皮肤上镌刻着九千道年轮。当晨光穿透展柜时,那些细密的纹路便流动起来,如同黄河水漫过龟裂的河床。
第一个年轮里裹着新石器时代的露水。那时人类刚学会用燧石敲击种子,我的祖先在焦土中裂开第一道伤口。某天暴雨冲垮了穴居人的巢穴,泥浆里竟冒出青翠的秧苗。当那个额头画着朱砂的女人摘下第一串穗子时,她眼里的光芒比钻木取火时的火星还要明亮。
我见过青铜耒耜在龟甲上刻下"稷"字时的颤动,听过《豳风·七月》在井田阡陌间的回响。秦地的犁铧曾划破我三百六十代子孙的襁褓,汗血马的铁蹄踏碎过我们铺就的丝绸古道。最深的年轮藏着明末的月光——那夜闯王军马踏麦田,老农抱着被碾碎的麦穗跳了井,血水染红了整条渭河。
现代机械的轰鸣声碾碎了农耕时代的黄昏。联合收割机张开钢铁巨口,我们在传送带上跳起最后的圆舞曲。记得那个皮肤黝黑的农机手,他粗糙的手掌抚摸仪表盘时,总让我想起先民抚摸陶罐上稷神纹样的虔诚。可当白花花的面粉瀑布般倾泻时,没人看见磨坊角落蜷缩着被筛落的兄弟。
最痛的记忆在某个宴席厅天花板上凝固。水晶吊灯把我们的尸体折射成满地星辰,穿旗袍的服务员踩着十厘米高跟鞋,将我们和鱼刺、红酒渍一同扫进泔水桶。那夜我躺在馊水车里,看见月亮像粒发霉的米糕,银河里漂浮着历代饥民的胃囊。
直到遇见那个系红领巾的男孩。春游时他蹲在博物馆展柜前,鼻尖在玻璃上呵出白雾:"麦子爷爷,你身上怎么有那么多伤疤?"他的眼泪落下来,渗进我第一千个年轮的裂痕。后来听说他在学校食堂当了"光盘行动"监督员,那些曾在我们葬礼上狂欢的馒头,终于等来了迟到的悼词。
此刻正午阳光斜射进橱窗,我的年轮里泛起金黄的涟漪。远处试验田的新品种小麦正在灌浆,它们基因链里藏着抗虫害的密码,穗芒上却依然摇曳着河姆渡的星光。食堂后厨飘来麻婆豆腐的香气,穿白褂的厨师把掉在案板上的米粒捡起,这个动作与七千年前山顶洞人拾起第一粒野麦的动作,在时空中完美重叠。